2009-05-06

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◎第一章◎初相遇

周蒙至今仍記得一九九二年的春天,師大校園裡的櫻花開得特別爛漫。

櫻花落的時候,她第一次見到李然。

李然是傍晚時分和兩個同事坐著報社的破吉普車回到了江城,在下頭鄉鎮流竄了小半個月,格外覺得省城的夜晚燈紅酒綠紙醉金迷,好像這不是一天無奈的結束,而是另一天生動的開始。

沒有人等他回來,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內心模糊的指望和期待。

在報社公共浴池洗了個澡,從辦公室拿了信,把拍好的膠捲交給暗房,再數一數兜裡的錢,李然知道,今晚他付得起的消遣只能是去師大小宗那兒了。

小宗那兒總有吃的、玩的,還有,女孩子。小宗是黨員,也是李然大學的同班同學,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子弟,畢業後直接擔任這所省屬師大的團委書記。

在師大新修的單身公寓,李然沒有如願找到小宗。出了公寓,李然去了旁邊的「教師俱樂部」,這裡也是小宗的據點之一。俱樂部有兩張撞球桌,主要是賣賣飲料和宵夜。

李然進去時,撞球桌那邊挺熱鬧,一位相貌猥瑣的小個子連挑幾員猛將,環視而立,透著獨孤求敗那勁頭。他們是玩兒錢的,這時已沒人敢跟小個子打了,李然認識這小個子,師大子弟,球打得刁,李然也跟他玩過,互有輸贏。

小個子挺挺小胸脯,向李然扔過球杆:「來幾局吧?」

第一局,李然贏了。

第二局小個子剛開完球,李然看見小宗領著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湧了進來。小宗一邊忙著跟他擠眉弄眼,一邊手裡有條不紊地安排女孩們坐下。女孩們爭著點飲料,旁若無人又唯恐不被人注目,這完全不用擔心,已然是「吹皺一池春水」了。

小宗伺候完那些女孩,過來遞給李然一根菸,在他耳邊嘀咕:「兄弟,別繃著了,師大的漂亮女生今兒我可是一網打盡了,你看上哪個,咱們就集中火力裡應外合吧。」

小個子故作機警地看了他們一眼,把顆紅球筆直打入落袋。

「我打完這局就過去,你們這是打哪兒來?一個個抹得紫嫣紅的。」李然不習慣萬寶路一類比較濃烈的烤菸,嗆了一口。

「我剛把她們從市裡的文藝晚會領回來。紫嫣紅就對了,這才叫什麼遇見春天。看那個最漂亮的沒有?師大校花戴妍,此女風流絕代—你看她長得像不像鍾楚紅?」

李然一眼瞟過去,女孩們臉上化著濃豔的舞臺妝,遠看像一排剛上市的紅富士蘋果。只有一個女孩臉上乾乾淨淨的,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裡,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珠,齊眉的碎髮看起來特別稚嫩。李然並沒覺得什麼「貌比鍾楚紅」,小宗卻還在指點江山:「漂亮吧?像吧?」李然笑著點點頭。這當兒小個子打壞了一顆球,李然看著臺子,俯下身去。小宗拍拍他的肩膀,表情異常嫵媚地去了。

小宗,小圓腦袋小圓眼睛戴小圓黑框眼鏡,形容姿態都似瓊瑤電視劇的男主角,那就是說,像女孩子一樣愛激動,講起話來哇啦哇啦。別看他有這麼點兒娘娘腔,倒是個年輕的布爾什維克(蘇聯共產黨),高中時代就入了黨的。

小宗大學一畢業就火燒眉毛完了婚,弄得同學們都以為他出了狀況,其實沒有。小宗的老婆吳蔚是個漂亮的女軍醫,不誇張地講,吳蔚在幼稚園時代就是小宗的那個同桌的你。結婚以後,吳蔚還留在一個沿海市的海軍醫院工作,每隔三兩星期,小宗就去那個沿海市過一下夫妻生活。小倆口雖然處於半分居狀態,身心都還挺滿意,有時逢著寒暑假,小宗多待個十天以上,老婆反而要跟他找碴兒嘔氣。所以,別人一說七年之癢,小宗就說十天頂多十天。
  
當你被人長久地注視你是會有感覺的,多少有點兒不自在,而且,目光也像光線一樣有熱度,你會覺得溫暖,甚至燥熱。李然感覺那目光釘子一樣釘在他的後背上,又像一張網,罩住了他的手腳,掂著球杆他緩緩轉過身去—不知道為什麼,他心裡也覺得是她,大概只有那樣的黑眼睛才會有讓他心神不寧的效果。對視片刻,女孩兒強作鎮定移開了目光,低下頭大口地喝一杯冰紅茶。李然不得不承認,她人長得小模樣,派頭還算大方。

至於說到那局球,李然大輸。

李然端著兩杯冰紅茶過去,幾個女孩兒正花團錦簇地圍在小宗身邊,小宗看到他大聲推介:「來來來,大家認識一下,我的大學同學,省報記者李然。戴妍,李然搞攝影的,你要拍照片,找他。」

原來坐她旁邊的就是那個校花戴妍,戴妍相當大方,站起來先握手:「你好,後天我們學校『五四』文藝公演,你能來拍照嗎?」

「行啊,幾點?」李然坐下來,順手推過去一杯冰紅茶,長睫毛黑漆漆地鳥翅一樣抬起來。李然指指兩個空杯子:「很渴吧?」

「謝謝。」她嫣然一笑。

戴妍瞅著李然,有點兒洞察一切的意思,戴妍是很會幫忙的:「表演六點開始—這是我一個宿舍的好朋友周蒙蒙,你們是鄰居,她家就在你們省報社旁邊的精儀所。」

李然聽到女孩兒跟戴妍抗議:「拜託!別老亂改我的名字,好不好?我從小到大都叫周蒙。」話是跟戴妍說的,眼睛,可是看著他的。

後來,兩個人也爭過是誰先看誰,女生總不能承認是自己先看男生,李然就讓著她,他說看見她額前的碎髮就喜歡她了,她看起來是那麼甜。周蒙才不覺得自個兒長得甜,她甚至從不吃糖,小女人才甜膩膩呢!周蒙到了結婚以後又過了很久,才從男人們的目光裡發現自己是—甜的。

是誰先看誰的呢?即使時光流沙般地逝去,她再也回不到那個花開的夜晚,是的,她一看到他就愛上了他,即使她看到的只是他的側影,模糊而顯得特別溫和的面容,手指間升起的淡淡煙氛。

她覺得渴極了。

以後李然也沒再見過比蒙蒙更能喝水的女孩,不到半個鐘頭,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喝了四杯紅茶。

「周蒙蒙,你總是這樣渴嗎?」

「我再說一遍,我不叫周蒙蒙,我叫周蒙。另外,要是你不心疼,我可以再來兩杯。」她還挺厲害,小鹿一樣頎長的頸子,嘴唇圓得像花骨朵。

「嗯,本小姐也可以再來一個椰樹牌椰汁,還要個蛋筒霜淇淋。」戴妍在一邊借機敲詐,全不在乎她剛剛還跟李然認了西安老鄉。

趁著李然去買飲料的工夫,戴妍盯住周蒙問:「你覺得怎麼樣?人長得挺精神的。」

「一般吧,反正個兒高的你都覺得精神。」周蒙好像一點兒也不熱心。

「而且我敢說他挺喜歡你的。」戴妍透著那麼遠見卓識:「不過他應該已經有女朋友了,他挺會逗女孩子開心的。」

是的,他說不定有女朋友了,不過,愛情可沒有先來後到。

「幾點了?」戴妍問。

「九點四十。」周蒙瞅一眼牆上的石英鐘。

「糟了,我跟葛俊約的是九點半!」

李然剛把飲品擱上桌,兩個女孩起身要走。

戴妍順手操起椰汁,全無誠意地:「對不起呀,剛才忘了,我們有事得先走。」

「那真巧,我也該走了。」

在戴妍眼裡李然笑得活像頭大灰狼。兩個女孩互相小聲嘀咕,李然也不理會,伴著她倆往門口走。

小宗在以身說法地給女孩子們論證一種最可靠的愛情模式:青梅竹馬、兩小無猜、水到渠成。戴妍宣布她先走了,今晚就住周蒙家,她順便笑嘻嘻地告誡年輕的團委書記:愛情,從來都是不可靠的。

到了學校大門口,戴妍娉娉婷婷一擺手:「大記者,後天見啊!」轉身一個人逕自往市區去了。

周蒙清亮的目光迎上李然投過來的視線,李然可沒有瞎打聽的意思,戴妍去哪兒去幹什麼,他才不關心呢!

轉過臉,李然點了一支菸,不言而喻的,這個本來平淡的夜晚漸入佳境。

走了沒幾步,周蒙站住了,她堅持要自己回學校。

李然說:「我陪你吧,這麼黑,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。」

路燈下,她的臉開始慢慢紅了:「不用你陪,要不,你在這兒等我,學校裡很安全,我—我就是想去一下一號。」

李然這才明白她是內急,看著她越發窘得通紅的臉,李然直想笑,她喝那麼多水不想上廁所才怪。不等周蒙反應過來,李然拉著她的手,就往街上對面的「長江賓館」走去。

夜風好像一下站住了,周蒙側著臉揚起眉,正碰上李然回過頭來。

他坐在賓館大堂的沙發上等她,不遠處的吧台,幾個女人斜瞄著他肆意談笑。要是兩年前,剛從學校畢業那陣子,李然沒準會有種被漂亮女人看中的不安和躁動。現在他曉得,她們是「小姐」,是以職業眼光來「挑」男人的。

從賓館出來的路旁是一列小吃攤,烹炸煎煮香味四溢,很是誘人。

李然就跟周蒙商量:「我還沒吃晚飯,陪我吃點兒行嗎?吃完我就送你回家。」

這也是技巧,他要說請她吃飯,像她這種不怎麼開面兒的小女孩很可能就會拒絕,可他只說要她陪,她就不能說不了吧?

李然要了碗牛肉麵,周蒙只要一瓶礦泉水,她可真能喝水。李然先不動筷子光看她喝水,周蒙受不了他這麼看她,放下水瓶板住臉:「你幹麼老看我?」

李然心想你還看過我呢,當然不能這麼說,只能以問代答:「你怎麼沒化妝?」

「我又不是她們體操隊的,本來我早就回家了,在校門口碰上戴妍的。」

「後天公演你去嗎?」

「不去,再說我也沒票。」

「我給你弄張票,你會去嗎?」

周蒙看他一眼,停了好一會兒,才說:「行!」

李然低下頭吃麵,邊吃邊問:「你是學中文的?」

「是啊,你怎麼知道?」

「中文系的女孩比較驕傲。北京人講話,勁勁兒的。」

「你這算誇我、還是損我?」周蒙拉長聲問。

李然樂了。周蒙也抿嘴一笑:「那你呢?你學什麼的?新聞?」

「物理。」

「我不信!」

周蒙心裡其實特滿意,她對文科男生有偏見,嫌他們輕浮,動手能力又差。

「要不要聽我給你講講量子力學,宇稱守恆定律?」

「那你幹麼改行呢?我最佩服學物理的了,學物理的人特聰明,我爸我哥都是搞高能物理的。」

「我要是早認識你,不就不改行了嘛,讓你也好好佩服我。」

那時不過是討好女孩子的一句玩笑話,此後,多年後的一個晚上,在夢裡,她重回他的懷抱,在夢裡他都知道是夢一再告訴自己不要醒來。他還是醒了,不是後悔,李然不是那種往回看的人,他只是止不住對命運的另一種假設。

從來,開弓沒有回頭箭。

「那什麼是量子力學呢?你能用最簡單的一句話概括嗎?」

「可以,在量子力學的世界裡,只有變數沒有常數。」

「我不懂。」

「打個比方,我跟你坐在這裡,從量子力學的角度看,由於變數太多,概率接近於零,是完全偶然的。」

周蒙怎麼覺得是命中注定的呢。

「—所以我們應該特別珍惜,對不對?」

他話音未落——

「完了。」周蒙手指一敲桌子。

「我忘了耶,今晚是《東京愛情故事》的最後一集。九點開始,現在準演完了。」

「中國拍的?就像《北京人在紐約》?」

「什麼呀,是日本偶像劇。」她生生白了他一眼:「我特喜歡裡面的女主角赤名莉香,拿得起放得下又用情特深的那種。你沒看過特遺憾。」

李然可沒覺得有一丁點兒遺憾。

周蒙仍然放不下已錯過的大結局,絮絮叨叨像一切熱中愛情故事的無知少女——

「完治——就是莉香愛的那個男孩,最後肯定跟理美結婚了,我不看也知道。你們男的有時候真的很差勁。」

「你就那麼了解我們男的?」既然說到這兒了,李然就直奔主題了:「這麼說你有男朋友嘍,有嗎?」



編按:取自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第一章【初相遇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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