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-11-09

風的預謀◎真愛俱樂部

「真愛俱樂部?」喬納用她那對金魚眼呆愣愣地注視著表妹莫蘭,「那究竟是什麼玩意兒?」

莫蘭懊喪地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,她身邊攤著一本剛剛從抽屜底層翻出來的舊通訊錄,表姊喬納到家的時候,她正試圖聯繫老同學方凱靈。她記得,當年就是通過方凱靈的引薦,她才參加真愛俱樂部的,所以她想,如果想知道俱樂部的事,找方凱靈打聽是最合適了。但她們已經好幾年不聯繫了,莫蘭有點擔心方凱靈會不會已經換了手機,畢竟,這年頭幾年不換手機的人很少。

「喂,你在發什麼呆,我在問你呢。真愛俱樂部是什麼玩意兒?」喬納用不銹鋼湯匙敲敲盤子,發出巨大的「噹噹」聲。

「吵死了,吵死了,你別敲了!」莫蘭沒好氣地說。

莫蘭不太想回答喬納的問題,因為她預感到,喬納聽了她的敘述後一定會笑破肚皮,但是她又怕不說的話,喬納會整個晚上纏著她問個不停,還會製造出各種雜訊,所以考慮再三後,她還是決定全盤托出。

「真愛俱樂部就是一個俱樂部,就好像是一個協會什麼的組織。我們參加進去,先付一筆押金,大約一千塊,她們把這命名為真愛訂金,按照規定,如果10年內,我們沒有離婚,可以返還這筆錢和利息,如果離婚,這筆錢歸俱樂部所有。」

「那麼現在這錢是拿不回來了嘍?」喬納邊往嘴裡送了一大口咖哩飯,邊問道。

「就算能要回來,也一定很麻煩。搞不好還要打官司,我可不想費那時間。」

「你可以叫梁永勝幫你打官司,只要去爭取,這錢還是拿得回來的。」

「算了吧。」莫蘭想想已經頭大了。

「好吧,算你大方。」喬納道:「還有其他的規定嗎?」

「買下雙人合葬墓,表示生生世世在一起。」

「就像你跟梁永勝一樣?生生世世在一起?」喬納果然哈哈大笑起來。

「你笑什麼呀!」莫蘭覺得面孔發燙,「我當時覺得買合葬墓是很浪漫的事,而且她們也說得像是很有道理,活的時候住在一起,死了以後埋在一起,不是聽上去很有那種同生共死的感覺嗎?可我現在才知道,原來俱樂部的負責人本身就是墓穴推銷員,真是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。」

「媽的,這人居然能想出這個主意,說明她的腦袋絕對有料!」喬納津津有味地吃著咖哩飯,「你不是說,還有什麼生死契約什麼的,那又是什麼狗屁玩意兒?」

「生死契約。」莫蘭吐了一口氣,她現在覺得自己真是傻透了,真的是腦子進水了,怎麼會相信那套東西,「關於生死契約的內容,該怎麼說呢?就好像是一種詛咒,如果你背叛感情,你就可能意外死亡、得病而死、死無全屍,反正如果你背叛了感情就會被詛咒而死。」莫蘭輕輕歎了一口氣,「當時我覺得這很棒,我想如果我真的愛他,我為什麼就不能簽下這張生死契約呢?所以,我就傻頭傻腦地簽了,還替梁永勝簽了名。」

想到自己曾經代梁永勝簽名完成整個了過程,莫蘭就覺得懊喪至極,真不知道他聽到這些會有什麼反應,律師這種人都把自己的簽名看得比命還重要,不知道他會不會告她?

「說實話,這玩意兒現在聽來還是很棒,簡直就像是參加邪教組織,對幼稚的未成年人來說,一定很有吸引力。」喬納煞有其事地說。

「我不是未成年人!」

「所以你就更傻!」喬納說到這兒,又一次粗魯地哈哈笑了起來,「生死契約?如果真的靈驗的話,就不需要司法機構了。」

莫蘭沒有理會喬納的嘲諷,自言自語道:「也不知道這個俱樂部現在是否還存在。聽杜慧的意思好像還是有的。我想這事方凱靈肯定知道。」

「就是你那個神經錯亂的女朋友?她還活著嗎?」喬納大口嚼著一根雞爪,滿不在乎地問道。

「不要這麼說她。她不過是性格比較衝動而已。其實她人不錯。」莫蘭知道喬納為什麼這麼說方凱靈。在莫蘭的朋友圈中,方凱靈以其神經質的性格、異常豐富的情感經歷,和頻繁的自殺次數而聞名。莫蘭曾經細細數過,方凱靈至少曾經自殺過5次,每次都無一例外是為了負心的男人,而且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。

「你們多久沒聯繫了?」喬納問道。

「大概有4年吧,我結婚後不久,她也結婚了。從那以後,我們就斷了聯繫。」莫蘭的眼中浮現出方凱靈那張皮膚粗糙,五官不怎麼漂亮的臉。

「你看好了,搞不好她的丈夫因為移情別戀,已經遭到詛咒翹辮子了呢!」喬納幸災樂禍地笑了。

喬納從來就沒喜歡過方凱靈,以前她一直稱方凱靈是「絕世大楣婆」,誰碰見她誰就會倒楣。說來也怪,跟方凱靈有關的人,的確都沒什麼好下場。

但莫蘭認為那些事只是可悲的巧合而已,她怎麼都沒想到,喬納的一句話居然那麼快就應驗了。

莫蘭從舊通訊錄裡找到了方凱靈的手機號碼,打過去竟然通了,而且還是她本人接的電話。一聽到莫蘭的聲音,方凱靈馬上在電話那頭發出了一聲興奮的尖叫,隨後就激動地抽泣起來,這是方凱靈的另一特點,愛哭。

莫蘭本身不是愛哭的人,但碰見愛哭的人,常常也會跟著流眼淚,而她並不樂意當一個陪襯者,這也是她後來會漸漸跟方凱靈疏遠的原因,方凱靈實在太愛哭了。

莫蘭在電話裡安慰了方凱靈幾句,方凱靈終於止住了哭泣,兩人簡短地聊了幾句後,便約定第二天晚上8點,在方凱靈最喜歡的一家鋼琴音樂餐廳見面。

「為什麼不能早一點?」莫蘭覺得晚上8點這時間好像有點晚,她不是那種喜歡夜生活的人。

「哦,莫蘭,那裡有個很帥的鋼琴王子,他只在這個時間演出,你一定會喜歡他的。」方凱靈在電話裡忽然異常興奮地低聲懇求道。

既然如此。「那好吧,我也喜歡看到帥哥。」莫蘭只好無可奈何地答應了。

第二天下午,莫蘭應約來到這家名叫「蕭邦之戀」的鋼琴餐廳,她剛推開那扇雅致的木門,就有人從後面摟住了她。

她回過身去,果然是熱情不改的方凱靈,不過現在的她看上去比幾年前漂亮多了,她的皮膚變得健康而有彈性,化妝也很得體,還把頭髮染成了很具有誘惑力的紅棕色。莫蘭有種預感,方凱靈最近一定又有新戀情了,但她立刻又想到,如果是這樣,那她老公到哪裡去了?

「莫蘭!」方凱靈捏緊拳頭,晃動著身體朝她尖叫道。

「凱靈!」聽到方凱靈那熟悉的招牌叫聲,莫蘭也變得興奮起來了。

想想看,她們已經多久沒見了,到底是老朋友,一見面馬上就有種油然而生的親切感。她馬上轉過身跟方凱靈熱情地擁抱在一起。

「我們快點進去,要不然就沒位子了。」方凱靈摟著莫蘭的肩膀,一起進了餐廳。

這確實是一家豪華精緻、有品味的餐廳,莫蘭喜歡那些純白的皮質沙發和純白的桌子,再配上那些翠綠色的布簾和綠色的小擺設,整個餐廳顯得那麼雅致整潔,清爽舒適,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。

她們很快就在餐廳最顯眼的位置找到了一個座位。

「喂,死丫頭,你怎麼越來越憔悴了?」落座之後,方凱靈打量著莫蘭說道。

「真的嗎?大概是我最近懶得化妝的緣故。」莫蘭覺得自己還是老樣子。

「那時候你是珠圓玉潤,容光煥發啊!」方凱靈露出惋惜的表情,「你最近過得怎麼樣?」

「我離婚了。」

方凱靈的臉一僵。莫蘭看見她的眼圈紅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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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競打心眼裡不喜歡眼前這個穿著花哨西裝的矮個子小男人,要不是因為對方是上面派來協助他破案的犯罪心理專家,要不是因為局長有命在先,要不是因為他晚上實在沒什麼事可幹,他才懶得陪這個叫余男的人去吃什麼素食。

怎麼會有人只吃素食?他實在難以理解。

不過余男提出的那家餐廳倒是令他產生了幾分興趣,「蕭邦之戀」鋼琴音樂餐廳,前一天上午他剛從梁永勝那裡聽到過這家餐廳的名字,雖然顧天的委託他不想接,但出於員警的本能,他打算把常規性調查當作這次素食之旅的解乏劑。素食當然不會令他感到愉快,但如果有什麼有趣的案子讓他動動腦筋,也許會讓他不至於整個晚上太無聊。於是,他決定陪余男走一趟。

說實在的,那些被余男稱讚為「健康美食」的東西,對高競來說簡直就是一堆牛飼料,他看著滿桌五顏六色的蔬菜雜燴,毫無食慾,只想快點結束。但想到回家後也沒什麼可充饑的東西,他還是投降了,總不能什麼都不吃吧,他已經不吃早飯了,總不能連晚飯也省了吧!

他首先做的是,把不要吃的扔掉,眼不見為淨。

他把幾片油炒的胡蘿蔔片丟出餐盤。

「你在幹什麼?」余男看著高競盤子外的胡蘿蔔片,一臉痛心的表情。

「我在除草,你吃你的。」他繼續將盤中的生菜撕碎扔出盤子。

余男沉默了幾秒鐘,當高競正把面前的生捲心菜扔出餐盤的時候,他突然開始發表演講,「高探長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,我看得出你情緒不佳,正經受人生中的巨大挫折,你心神不寧,臉色發黑,眼神疲倦,似乎感到人生了無生趣,對於未來也不抱什麼希望,這種眼神,我通常只有在想自殺的人眼中才會看到。」

這突如其來的心理分析把高競嚇了一跳,他還沒來得及反應,余男又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了下去。

「我認為你現在心中充滿了憤怒、失望、無法排遣的憂傷,和無法發洩的欲望。你的正義感和自尊心曾經是你的護身符,但現在卻成了你人生的絆腳石,你無法擺脫它們,你似乎只能在你自己設定的牢籠裡徘徊,所以你相當痛苦和絕望、焦慮和緊張。我注意到你的右手總是習慣性地捏成拳頭,左手時不時地在放在腰部附近,我猜你準備隨時拔槍射擊。但你找不到射擊的目標,實際上你已經失去了你的人生目標,雖然看上去你在廢寢忘食地工作,其實,你並不鍾情於你的工作,這只是你逃避現實的方式,工作就是你的海洛因,雖然可以暫時麻醉你的神經,讓你得到快感,但一旦過去,你的沮喪只會雪上加霜︱總之,我認為你快崩潰了。」

高競目瞪口呆。他不明白,這混蛋說這番狗屁話,究竟是什麼意思?是想賣弄自己的心理分析水準,還是想懲罰他不吃生捲心菜?

他帶著噁心的表情,看著余男將一大把蘸沙拉醬的生甘藍菜放進嘴裡。然後,余男再次開口,「所以,素食有助於幫你緩解緊張的情緒。讓你忘記那些無法達成的願望,使你的內心恢復平靜。吃吧,別再挑剔了。」

媽的,居然就是為了那塊生捲心菜!高競真是為之氣結。

他盯著余男那張略顯得意的小臉。

「余博士,被迫吃下難以下嚥的東西,當然會造成痛苦、焦慮、緊張情緒和自殺傾向。」他模仿著余男的口吻說話,「不然,你跟我去吃頓燒肉怎麼樣?」

余男盯著他的眼睛,微微一笑,卻沒有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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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凱靈哭了。

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?」莫蘭遞給她一張紙巾。

她們兩個對桌上的菜都毫無食慾,只顧說著話。

「兩年前,他去野生動物園,路過老虎區的時候,突然打開車門衝了出去,他是被老虎咬死的。你能相信嗎?我到現在都還不敢相信。」方凱靈不斷擦拭著眼角湧出的淚水,「我不明白,他幹什麼要這麼做呢!」

「是啊,他為什麼要這麼做?這的確太奇怪了?!」莫蘭瞪大了眼睛。

「我也不知道,反正他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突然衝出車去,我想他可能那天有點喝多了。但又覺得不像,他不是貪杯的人,而且做事很理智的,他一般不會突然發神經的。我不明白,我就是不明白,他為什麼要這麼做!」

「他......他真的是被老虎咬死的?」的確匪夷所思,千萬分之一的死亡機率。

「是的,太可怕了。我看到他的時候,都已經面目全非了,他的頭上全是血。」方凱靈抹著眼淚。

再說下去,方凱靈就會號啕大哭了,莫蘭決定改變話題。

「那時候你們離婚了沒有?」

「還沒有,不過也快了,因為已經談妥了財產的分配。他不算是個壞人,他把房子留給了我。其實,買房子的頭款全是他一個人出的。但是我也沒錢付貸款,所以,我就把房子賣了,現在我住在我媽那裡,你什麼時候來玩吧。」方凱靈抽抽答答地說。

「別哭了,凱靈,你看你的妝都花了。」莫蘭溫柔地替她擦眼淚,眼睛裡也酸酸的,心想方凱靈真是過得不如意,為什麼每個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後來都會移情別戀呢!這時候她突然想到了自己,她又比方凱靈強多少呢,不過是半斤八兩而已!

「沒想到你也離婚了。」方凱靈又說了一句戳她心境的話。

「是啊,我現在想想,當初去參加真愛俱樂部,期待擁有永恆不變的愛情,根本就是發癡。這世界上哪還有什麼真愛?至少對我來說,肯定是沒有的。」莫蘭歎了一口氣。

「別這麼說,你的機會多的是。」

「是啊,恢復自由身,也沒什麼不好。」莫蘭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。

「不過你變憔悴了,看上去老了好幾歲,原先你完全像個小孩子,離婚對你的打擊一定很大,你那時候有多愛他,我都知道。」方凱靈滿懷憐惜地看著她。

當你想振作的時候,方凱靈總是有辦法打擊你。莫蘭不服氣地想,難道我是因為梁永勝才變得又老又憔悴的嗎?而且,我有這麼憔悴嗎?她真想拿出化妝鏡來好好照一照。

「我才不是因為他呢!」她說。

「那是因為誰?你有新的男朋友了?」方凱靈露出好奇的表情。

「哪有啊。我最近胃口不好,懶得吃東西。」莫蘭望著餐盤中的生捲心菜,腦子裡閃過一個人影,她想,如果這個人在,一定會惡狠狠地把生捲心菜扔在桌上,然後皺著眉頭瞅著蔬菜沙拉,像是跟它有仇似的,接著他會一口不動地等她吃完,最後拉著她去吃一頓燒肉大餐。男人好像都偏好肉食。

她有時候禁不住會懷念他吃飯時的樣子,只有那個時候,他才會像小孩一樣任性,而他自己卻從來都不知道。她喜歡看他大口吃東西的貪婪勁,那時候,他是多麼喜歡吃她做的糖醋小排和牛肉餡餅,每次大快朵頤的時候,他還會不時地抬起頭看她看一眼,好像是怕她會悄悄溜走似的。每當這時,她就會覺得他像是她的孩子,她喜歡那時候的他。

可是這個人卻徹底摧毀了她的自信。

他讓她覺得自己好失敗,從來沒這麼失敗過......

他說,你只不過是個可以喝喝咖啡、唱唱卡拉OK的玩伴而已,他說,高潔比你更懂得男人的心,你就是不如她,所以梁永勝才會選擇她,他說,有好多個春節,我妹妹都是一個人過的,家庭對我妹妹意味著什麼?是全部,我絕對不允許你破壞它......

儘管事情已經過去一年,但每次想到他說的話,她仍會氣得血往上湧。

她聽到方凱靈說:「你該快點去找個男朋友,重新開始約會,這樣你的生活才會好起來。」

「凱靈,別提什麼約會了,我已經不相信男人了。」莫蘭快速從腦子清除那個人影,平靜地說:「其實,我想問你的是關於真愛俱樂部的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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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競注視著邊吃東西,邊東張西望的余男,問道:「余博士,你在看什麼?」

余男將一顆生番茄放在嘴裡,津津有味地嚼起來。

「人性,我在看人性。你不知道,在這種地方,你能看到非常豐富的人性表演。」

「人性難道都長在臉上的嗎?」

余男瞄了一眼高競,接著目光向他背後投去。

「高探長,別以為吃素食的都是和尚。」

「是的,我現在深深明白了這一點。」高競用譏諷的語調說。

但是余男好像沒聽到他說的話,只顧朝他身後看去,接著他說:「快看,那邊有個女孩在哭。」

「女人哭有什麼好看的?你知道我在審訊室看過多少女人哭嗎?」高競沒有回過頭去,這時候他的腦際忽然掠過一張傷心的臉,他馬上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餐盤裡,最後,他終於往嘴裡塞了一把生的紫甘藍菜,好難吃,他覺得他都快吐了。

「你真是沒有情調,你該好好補上欣賞女性這一課。」余男輕蔑地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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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幾年,你都一直在為真愛俱樂部製作會刊?」莫蘭吃驚地看著方凱靈。

方凱靈告訴莫蘭,她現在的正式職業是在一家廣告公司擔任廣告設計員,但業餘時間她也會自己接一些活來做,其中就包括為真愛俱樂部製作每季會刊。

「她們給我報酬,而且我覺得那工作很有意義。」

「我想問你,你有沒有取消那個合葬墓?」莫蘭問道。

「取消了。」方凱靈點了點頭。

「是誰提出來的?」

「是他。他覺得那不好,我是瞞著他偷偷去辦的,所以,他知道後特別生氣,堅持要取消,最後我只能依了他。」方凱靈的眼淚又湧了出來。

莫蘭拍拍方凱靈的肩,她自己不是容易哭的人,所以看見別人哭,就會覺得心煩意亂。別人的哭聲,常常會勾起她自己的傷心事,但她並不想這樣。

「別哭了,凱靈。」莫蘭道:「快告訴我,你是怎麼做的,怎麼取消那墓碑的?」

「其實很簡單,杜慧讓我們在會刊上登轉讓合葬墓的啟事。不久後就有人接手了,因為還是有不少新加入者,所以很快就能轉讓出去了。」

「好吧,我也想這樣做,怎麼操作?」

「只要在會刊上登一則轉讓廣告就可以了,非常簡單。最新一期的會刊我正在做呢,我再幫你登上去就行了。」

「可是,我的墓穴證在杜慧手裡。」莫蘭道。

「怎麼會在她那裡?你沒去拿嗎?」方凱靈挺驚訝。

看得出來,方凱靈對俱樂部的事懷有一顆熱忱的心,莫蘭不好意思說自己連俱樂部的信封都沒拆開就扔掉了,只好說:「我的信箱可能出了問題,遺失了很多信,俱樂部寄的通知可能也在其中。」莫蘭用懇求的目光注視著老朋友問道,「你說我該怎麼辦?」

「按理說應該你們兩個一起去找杜慧說清楚,因為這牽涉到兩個人的權利,如果你老公是律師,那肯定是要他本人去的。」

「按理說?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,現在跟他離婚了,我就更不想跟他提這事了。你有沒有辦法讓我獨自把這事解決了?」

「你不知道,杜慧這個人,很難搞。」方凱靈似乎有些為難,但隨即她又露出了笑容,「不過,我跟她很熟,如果我跟她打個招呼的話,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。晚上我給她打個電話,如果她沒意見,我就幫你把廣告登出去。其實,我想這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,她犯不著跟你較勁。」

「太好了,你一定要說服她,謝謝你了。」莫蘭開心地拍拍她的肩說。

正在說話間,忽然整個餐廳的燈光變暗了。

「啊,他來了!」方凱靈興奮地說著,雖然淚花還在她的眼角,但她已經跟剛才判若兩人,瞬間她就從一個哭哭啼啼的小怨婦,變成了一個瘋狂的追星族,她轉過頭去,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舞臺上。

方凱靈的情緒影響了莫蘭,她很好奇,是什麼樣的人會讓方凱靈如此激動。

這時,她看見一個身穿華麗白色燕尾服的年輕男子,信步走上舞臺,他朝觀眾鞠了一躬後便在鋼琴邊翩然坐下,接著,蒼白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拂過琴鍵,一陣猶如流水一般的琴聲隨之流瀉而出。

莫蘭聽出那抑揚頓挫、變幻莫測曲調是蕭邦的〈革命〉。儘管,這的確是一家鋼琴音樂餐廳,儘管這家店的名字就叫「蕭邦之戀」,但在這樣一家典雅精緻的時尚素食餐廳,聆聽一點都不通俗的〈革命〉,還是顯得有些古怪。莫蘭本來以為應該會是類似理查克萊德門的演奏類型,時髦好聽,讓你感動,不料卻不知不覺掉進了一個引人沉思的音樂陷阱。

她把目光移到那個男子的臉上。

他相當年輕,看上去不到20歲,五官秀美,輪廓分明,神情中似乎有種孤寒超脫的氣質,也許這是最適合他的表情吧,莫蘭想像不出他笑的樣子,但只要看一眼,她就已經猜到,他就是那種用一個眼神就可以讓女人去死的男人,他實在太漂亮了一點。莫蘭能感受到從餐廳四面八方射來的愛慕之光正在包圍著他,但他好像全然不知。不過,這張臉莫蘭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,只是她一時想不起來了。

他一邊彈琴,一邊望向前方,好像根本沒有注意自己的手在琴鍵上跳動,也沒注意台下還有人在看他,他似乎已經完全進入了自己的音樂世界。

那琴聲似乎有著特殊的魔力,它像蛇一樣緩緩爬進莫蘭的身體,咬開了她的血管,把她無數的傷心往事通通咬了出來,她感到心很沉,身體也跟著往下墜,墜啊,墜啊……就像墜入了一條名叫失敗的河,她渾身上下都被失敗浸透了......她覺得自己需要出去透透氣了,要不然就快被失敗淹沒了......

於是,她沒有跟已經渾然忘我的方凱靈打招呼,便走出了餐廳。

她萬萬沒有料到,她會在餐廳門口碰到她最不想見的人。


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


在餐廳門口,高競正在盤問餐廳經理,他對鋼琴表演沒什麼興趣。

「你們餐廳最近兩年有沒有哪個員工因為酒精中毒而突然死亡?」高競望著西裝筆挺的餐廳經理問道。

「沒有,我記得沒有。」餐廳經理是個彬彬有禮的中年男子。

「請你再好好想想。」

「要說喝酒喝得不省人事,倒是有一個。」餐廳經理想了幾秒鐘後說道。

「是誰?」

「就是現在在表演的那位。他叫陳遠哲,是音樂學院的老師推薦的,他在這裡表演已經一年了。原本我們不想僱用殘障人士的,但沒想到他很受歡迎,特別是女性顧客,現在他還有不少粉絲會在固定時間來捧場。」餐廳經理說到這裡斯文地一笑,同時不忘整理一下自己的領結。

「殘障人士?」高競略微意外。

「他是啞吧。」

「你說他曾經喝酒喝得不省人事?」

「對,有一天晚上大約11點,我們有員工發現他倒在男更衣室裡,滿身酒氣,好像昏了過去,我們把他送到醫院後才知道他是喝多了。但後來他自己沒有再說起那天的事,我問過他,他也沒回答,因為他脾氣有點古怪,所以我也沒有多問。」

「他在你們這裡的工作時間是幾點到幾點?」

「每週一至五晚上8點至8點半。」

「我想找他談談,可以嗎?」

「那應該沒問題,不過,他不會說話。」經理有些為難。

「沒關係,我們可以找個地方筆談。」高競答道。

「那也可以,我等會兒安排一下。」

高競又簡短地問了經理幾句。幾分鐘後,談話結束,高競跟經理點頭再見。

就在他望向餐廳的時候,他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,從餐廳的另一扇木門徐徐走出來,是她!他的心裡發出一聲低呼,頓時腦袋一片空白,身體僵在那裡。

他已經有六個多月沒有看見她了,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馬路上,他想上前跟她打招呼,她卻看也沒看他一眼就擦身走了過去。

她的眼神朝他飄過來,閃過一絲驚訝,隨後,她馬上又把目光移開了,跟他一樣,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兩難的情緒中,不知道是該回到餐廳,還是該走到馬路上。他感到慶幸,她最終沒有折返餐廳,而是走到他旁邊不遠處的地方停了下來,深深地吐了一口氣。他想,也許是餐廳裡太悶,她出來透透氣。

他拿不定主意,究竟要不要走上前去跟她打招呼,她會理他嗎?因為這一年來已經經歷太多次的拒絕,所以眼下他已經沒有信心再走上去了,只好等她先做出反應。

他站在那裡,表面平靜,內心卻興奮而緊張,他感到自己的手心都開始出汗了,為了讓自己的心跳慢下來,他假模假樣地從口袋裡掏出菸,往嘴裡塞了一根,隨後,他低頭摸出一個打火機,哢嚓一聲點燃了香菸。好在,菸一次就點著了,他慶幸沒有因為手發抖而讓她看出自己的慌亂。

她就站在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,沒有看他,他們兩人平行站在餐廳門口的馬路邊上,好像兩個分別正在等待戀人的陌生人,誰也沒走,誰也沒理誰,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。

他們之間,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菸味。

大約過了三分鐘,他突然聽到她捂著嘴輕輕地咳嗽了兩聲。難道是被菸嗆到了?他想到她是很討厭他抽菸的,於是他不假思索地從嘴裡拔出那支本來就是心不在焉點上的香菸,熄了香菸之後,隨手扔進了垃圾箱。

他終於忍不住要回頭看她,讓他心驚的是,她正好也看著自己,這是他們絕交以來,第一次眼神交會,他不知道該往那對眼睛裡注入怎樣的語言,才能打動她,他只是像偵探一樣,不斷地往對方的眼睛裡鑽,不斷地問著問題,你還認識我嗎?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?你究竟在想什麼?你跟我說說話吧。你還要生氣到幾時?我不過是說了幾句重話,就該被判死刑嗎?你覺得這樣對我公平嗎?

他不知道她是否能讀懂他說的話,反正,她沒有回應,像過去一樣。

大約有兩秒鐘,她嘴唇微張,他以為她終於要開口了,但殘酷的現實馬上告訴他,他錯了,這次不過是過去無數次見面的翻版,沒有任何不同。

她快速轉身離去,沒有留下隻字片語。

他沒有追過去,也沒有目送她走進餐廳,他實在已經看太多次她的背影了,他都已經看煩了,他只是望著馬路對面昏黃的街燈,心想:余博士說得沒錯,我是快崩潰了。



編按:取自鬼馬星作品愛之罪:風的預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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