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-03-05

千門之門◎第五章◎新生

人,既無虎狼之爪牙,亦無獅象之力量,
卻能擒狼縛虎,馴獅獵象,無他,唯智慧耳。 ──《千門祕典‧序》



死牢裡暗無天日,但駱文佳卻覺得心中從未如此亮堂。這三天之中他除了吃飯睡覺,一直在思考著雲爺提出的問題,當雲爺再來的時候,他已經在心中理出了頭緒。

「智慧的作用是審時度勢,找出解決問題的最優辦法。」駱文佳迎著雲爺的目光侃侃而談道:「人與豺狼猛獸比起來,身體上有著天然的劣勢。就算是最笨的獵戶,也不會愚蠢到靠苦練武功去與猛獸正面搏鬥。他更多地會借助弓箭、獸夾、陷阱等工具,並利用猛獸各種天生的習性和弱點,將之巧妙捕殺。聰明的獵手往往不須冒任何危險,就能將獵物兵不血刃地拿下。」

「如果你的獵物是和你一樣聰明的人呢?」雲爺饒有興致地問。

「那就需要審時度勢,巧妙借助各種形勢與之周旋,」駱文佳答道:「個人的力量始終是藐小的,昔日西楚霸王力能舉鼎,勇冠三軍,卻也敗在劉邦陰謀詭計之下,無奈自刎烏江。智慧雖然不能令人增半分力氣,但卻讓人知道力量應該用到什麼地方。」

「如果你的對手實在太過強大,審時度勢之下,你沒有任何辦法對付,又該怎麼做?」雲爺又問。

「那就需要隱忍,」駱文佳感覺過去讀過的經史典籍,漸漸在心中活了起來,「耐心等待對手露出頹勢,同時積蓄自己的力量,直到對手現出致命的弱點,然後像蛇一樣倏然出擊,力求一擊致命!昔日勾踐為吳王牽馬嘗糞,漢高祖不惜冒險赴鴻門之宴,唐太宗更向突厥俯首稱臣,這些都是審時度勢之後的隱忍。它無損於英雄的光輝,反而更顯他們的智慧和強大。」

雲爺滿意地頷首,「看來你也並非無可救藥,能從經史典籍中悟出這些道理,你的書總算沒有白讀。不過,你可知為何有的人多才多智,卻始終是藐小的弱者?就拿歷代官場來說,在其中如魚得水的往往是碌碌無為的庸才,學識淵博的智者反而不受重用,甚至受同僚排擠,上司忌恨,鬱鬱終身,乃至英年早逝。」

駱文佳一怔,茫然道:「也許,聰明和智慧是兩種不同的境界吧?聰明的人未必有智慧,但智慧卻只能來自聰明的頭腦。」

雲爺微微搖了搖頭,「那是因為有些事知易行難。有才之士明知官場須溜鬚拍馬,阿諛奉承,卻不願為,不屑為,所以才鬱鬱不得志。僅知智慧的力量還遠遠不夠,你還得善於運用這種力量,並拋開一切束縛身體力行。只有做到身心如一,才能真正發揮智慧的力量。」

駱文佳有些茫然,拱手道:「弟子還不太明白,望師父指點。」

「人若不幸掉進糞坑,一時無法爬出,該如何?」雲爺突然問,見駱文佳茫然搖頭,他才接著說:「得向蛆蟲學習,以糞便為食,拼命掙扎搶佔一處糞便豐腴的地盤。這種蛆蟲都有的智慧就算老夫告訴了你,你又能否做到?」

駱文佳想了想,頹然搖頭,「我做不到。」

雲爺一聲冷笑,「這就是知易行難。人若不能改變周圍的世界,就只有更好地適應這個世界,讓自己逐漸變得強大。只有當你足夠強大,才有可能改變這個世界。在君子中間,你要比君子還君子;在小人堆裡,你得比小人更小人!你無論在君子中間做小人,還是在小人堆裡當君子,都會死得很慘。在智者眼裡,做君子與做小人已經跟品德無關,只跟周圍的環境有關。古聖先賢罔顧世情,一味要人做溫順賢良的君子,不知害死了多少不知變通的孝子賢孫。」

駱文佳第一次聽到這等怪論,心中十分震撼。他對雲爺的話並不完全贊同,想要反駁,卻又不知從何駁起。只聽雲爺又問:「你熟讀聖賢之書,除了經史典故,不知從中還看到了什麼?」

駱文佳想了想,答道:「忠孝仁義,禮義廉恥。」

「狗屁!」雲爺一聲嗤笑,「讀書不用腦,還不如不讀!看不到文字後面的真實,你永遠是個靈智未開的蠢貨。忠孝仁義,禮義廉恥?你數數古往今來眾多風雲人物,能有幾個合格的?」

駱文佳突然福至心靈,雙膝一軟跪倒在地,躬身拜道:「師父教訓得是,老人家教訓得是,弟子謹記在心!」

雲爺沒有避讓,也沒有攙扶,只道:「想做老夫的弟子,你先得學會叛逆隱忍,寡廉鮮恥。不然我堂堂千門門主雲嘯風這張老臉,豈不讓你丟盡?」

雖然雲爺言辭嚴厲,但聽在駱文佳耳中不啻是天降綸音。他慌忙連磕三個響頭,激動地道:「師父在上,請受弟子一拜!弟子定會謹遵師命,絕不給您老人家丟臉。」

「你別急著拜師,你是否有資格成為老夫弟子,還不一定呢!」雲爺冷哼一聲,突然叉開雙腿,往胯下一指,「鑽過去!」

「什麼?」駱文佳一愣,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「鑽過去!」雲爺厲聲道:「老夫現在就教你本門的基本功-寡廉鮮恥!」

駱文佳猶豫起來,心中如巨浪翻滾。他猶豫再三,終一咬牙低頭從雲爺叉開的腿間爬了過去。當他爬起來時,臉上已因羞愧而滿面通紅。雲爺卻無視他的羞愧,悠然問道:「當初疤瘌頭要你過十八洞,你拼死不從,現在為何鑽得這般爽快?」

駱文佳竊聲道:「韓信當年也曾受胯下之辱……」

「呸!」駱文佳話音未落,雲爺一口濃痰射到他臉上,「你他媽少往自己臉上貼金!淮陰侯當年是可以不受辱而甘願受辱,你有什麼資格跟他相提並論?你現在無論是想復仇還是想活下去,都得來求老夫,就算老夫讓你吃屎你也得吃,還敢大言不慚自比淮陰侯?」

駱文佳羞愧地垂下頭,心知雲爺所言不假。當年韓信完全可以拔劍殺了攔路挑釁的潑皮,他卻甘願低頭受辱,這反而顯出他的胸襟和隱忍。而自己無論是想活下去還是想復仇,雲爺都是最後的希望,只要自己還想留著性命去復仇,就根本沒有可能反抗對方的任何侮辱。想到這,他不由拱手拜道:「多謝師父教訓,弟子知錯了。」

雲爺面色稍霽,微微頷首道:「淮陰侯不以胯下之辱為辱,這才是寡廉鮮恥的大境界。若不能達到這等境界,智計謀略於你來說,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。今天就到這裡吧,你先弄清楚古人留下的史籍中,究竟記載了些什麼。三天後老夫再來,看看你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奧義。」

三天後,當雲爺再次來到牢中時,駱文佳立刻跪倒在地。雲爺大馬金刀地叉開雙腿,駱文佳勿須雲爺示意,低頭便從其胯下鑽了過去。待他重新站起後,雲爺淡淡問:「老夫如此侮辱你,你心中可有怨恨?」

「不敢!」駱文佳躬身拜道:「師父這是要助弟子丟開羞恥之心,只有忍人之不能忍,才能將一個人的智慧發揮到極致。」

「你現在從經史典籍中看到了什麼?」

「勾心鬥角,智計權謀,叛逆暴虐,寡廉鮮恥。」

「孺子可教矣!」雲爺滿意地點點頭,在地上盤膝坐下來,「你既然有心拜老夫為師,就該對本門有所了解,你可知道本門的來歷?」

駱文佳搖頭道:「上次聽師父自稱千門門主,莫非本門就叫千門?」

「不錯!但你可知『千』字的含義?」

「千者,騙也。南人也將騙子稱作老千,不知弟子理解得對不對?」

「坑蒙拐騙實乃千門末流,老夫羞與為伍。」雲爺傲然道:「本門的最高境界,乃是大象無形,大音希聲,謀江山社稷於無痕無之中。以千得銖是為騙,以千得國是為謀,古往今來無數兵法大家,開國之君,莫不深諳此道。就連世人稱頌的兵法謀略,也不過是千門旁支。你不要因那些手段低劣的街頭騙子,就瞧不起本門,你可知本門始祖是誰?」

見駱文佳茫然搖頭,雲爺臉上露出一絲驕傲,遙遙望空一拜,「是禹神!也就是上古傳說中治水的大禹。」

「大禹!」駱文佳十分驚訝,「他可是三皇五帝之一,婦孺皆知的上古聖人啊!」

雲爺頷首道:「不錯!雖以千術竊天下,人尤尊其為聖賢。這才是本門的至高境界!世人只知大禹治水之功績,卻不知其心計權謀。是他以計剷除異己,削去各部落勢力成為天下真正的主宰,並廢上古禪讓之禮傳位於子,開中華第一個朝代-夏。從此江山社稷,便成為一家一姓之私物,人人共謀之鹿鼎!中華歷次朝代更迭,無不活躍著我千門前輩的影子,他們或為相,或為將,各憑智計謀略,演繹了我中華幾千年的傳奇歷史!只要人的靈智未失,這種傳奇就將繼續演繹下去。」

有關三皇五帝的傳說,駱文佳早已爛熟,不過他始終認為,那些神話般的遠古記載根本就不可信。聽雲爺將大禹尊為千門始祖,他有些不以為然。

雲爺見狀冷冷問:「你不相信老夫所說?」

「弟子不敢!只是有關大禹和其子啟開國的歷史,年代實在太過久遠,後人已無從考證。」駱文佳忙道。

「哼!史料中記載不詳的歷史,就可以當成杜撰?」雲爺一聲冷哼,「韓信在窮鄉僻壤遊手好閒半輩子,一出山便能統領千軍萬馬百戰百勝,你以為他是天生的將才?諸葛亮這個偏僻山村一介窮書生,一踏入江湖就能輔佐劉備三分天下,你以為他是天神降世?同樣是讀書人,為何有的人苦讀一輩子,除了會做幾首狂天狂地的屌詩,就只背下幾本《四書》、《五經》?有的人卻能以文弱之軀興朝滅代,憑一己之力改寫歷史?」

「師父是說,他們都是千門中人?」駱文佳十分驚訝。

雲爺沒有直接回答,卻反問道:「熟讀兵書,是否就能成為一代名將?閉門造車,是否就能誕生兵法大師?」

「這……恐怕不能。弟子愚昧,還請師父指教!」駱文佳汗如雨下,突然發覺自己過去讀書確實是不懂思考,不求甚解。

雲爺傲然一笑,「歷史上不少出身神祕,像流星般崛起的風雲人物,皆是千門隱士精心訓練和培養的一代千雄。比如蘇秦、張儀、孫臏、龐涓等人,俱出自鬼谷子門下;張良則師從黃石公。千門祕技雖不聞達於天下,卻世代相傳,影響和左右著天下大勢。若遇太平盛世,千門高手只能隱忍不出;一旦天下大亂,各路千門高手就悄然登場,各展其能,書寫朝代,更替那波瀾壯闊的歷史。」

原本以為「千門」不過是以騙術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門,沒想到它竟有如此輝煌的歷史。駱文佳悠然神往,一想到經史典籍中記載的各種風雲人物,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希望。既然眾多出身卑微的江湖草莽,能憑各自的智計謀略立下種種豐功偉業,自己與他們相比未必就愚魯,難道不能憑藉智謀復仇?

想到這,他心中豁然開朗,不由露出興奮之色,差點喜得手舞足蹈。

「你先別高興得太早!」雲爺冷眼望著興奮不已的駱文佳,「三歲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頭,但他卻並不是武功高手。人人都會陰謀詭計,但真正的千雄卻是萬中無一。無論武功還是智謀,都需要經過專門的訓練,才有可能登堂入室。至於能否成為傲視寰宇的一代千雄,就只有看天賦與機運了。」

說到這,雲爺從懷中拿出一物在地上攤開。駱文佳一看,卻是一張手繪的圍棋棋盤。

駱文佳有些奇怪地問:「師父要和我手談一局,以測弟子心智?」

雲爺搖頭道:「以你現在的修為,哪有資格與老夫對弈?圍棋雖為小道,卻是一門算計的學問,千門中常作為訓練頭腦的工具。老夫現在讓你四子,看看你有多大的潛力。」

駱文佳依言擺上四子,心中卻有些不甘。駱家祖上乃是詩書傳家,棋道也是六藝之一,所以他從懂事起就會下圍棋。雖然並沒有將棋道視作正經功課,但憑著天資聰穎,他的棋力在駱家莊是公認的第一。一上來便被讓四子,這對他來說是一種侮辱。雖然表面上不說什麼,他卻暗下決心,一定要殺得雲爺大敗虧輸,免得他小覷了自己。

二人落子如飛,片刻間便布下了十餘子。雲爺邊落子邊道:「行棋如行千,師父能教的是定式,但盤中的變化無窮無盡,棋道的高低重在各人的領悟。千術亦如此,雖然各種經史典籍中記載了不少謀略,但其中的變化幾無窮盡,唯有隨機應變,胸無成法,方能巧妙運用,融會貫通。」

駱文佳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,無暇領會雲爺所言。漸漸進入中盤,駱文佳越走越是心驚,四子優勢逐漸損失殆盡,而對方棋勢卻一點不露鋒芒,不知不覺便占盡先機。

不到頓飯工夫,駱文佳無奈投子認輸,正想復盤計算得失,雲爺已三兩下將棋盤撕得粉碎:「學棋只是一種訓練手段,勝負並不重要,你千萬莫要沉溺其中,主次不分。依你現在的棋力,今後可與老夫盲棋對弈,不必再借助棋盤。」

「多謝師父指點!」駱文佳忙拱手拜倒。

「你不要高興太早,」雲爺頭也不回起身就走,「你能否成為老夫的入室弟子,至少還得經歷一次考驗。」

駱文佳目送雲爺走遠,回想方才雲爺說過的話,他感到有種從未有過的力量,在心中蠢蠢欲動。



編按:取自千門卷一千門之門第五章【新生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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